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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光之川

編輯:廬影

 

1、詩人

 

我走著走著,來到一片荒無人煙的空曠草原。

 

和其它地方一樣,這裡的一切真相似乎都被刻意隱藏了起來,在幻覺的幕景後搖曳。

 

我能看出遠處狀似風車和塔型建築的模糊輪廓,卻無法做出切實的判斷。它們有可能是一隻無形巨獸的獠牙,是岩洞中不斷生長的石筍,抑或二者都是。

 

沒過腳踝的雜草起初讓我聯想到黑白相間的尾羽,下一瞬又變成蜷曲的棕色毛髮。堅實的大地逐漸被鷓鴣寬大脊背的印象所取代。風的殘骸形成一堵牆,懷著讓人永遠無法知道其身後之物的傲慢懸浮於半空。你也許希望它是一團濃厚的水霧,或是濡濕了眼眶的淚滴,但這想法轉瞬即逝、無法長存。

 

事物本身和它們留在我腦中的印象縱橫交錯,不斷變換著引發聯想的形式。喬木的樹冠會在搖曳中幻化成一頂華蓋,又在靜止不動時收縮成碩大的球根。

 

我能聽到風的聲音、海水撫平沙灘的聲音、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從花蕊中彌漫出的芬芳的聲音,卻唯獨聽不到自己邁開步子時腳下的足音。不知不覺間,似乎我自己也消融在了這不斷變化的世界裡。

 

我厭惡這種感覺。

 

我看著眼前變化無常的一切,總覺得世界的真實面貌並非如此。我恍惚覺得自己很久以前知道世界的真相,只是後來漸漸遺忘了。我渴望憶起那真相,卻又無從憶起。

 

作為一個詩人,這讓我感到無比悲哀。

 

好在這時,一個看似穩定而又熟悉的生靈出現在我視野中,稍稍減緩了我心頭淤積的煩悶。那是一個人。

 

一位農民模樣的老人倚在不遠處一排破敗的木圍欄上。

 

他戴著草帽,袒胸露懷,低頭用穿著長靴的腳有節奏地踩著一個隆起的小土堆(它在我眼中突然變成了土撥鼠光禿禿的腦袋)。在他身後有幾間低矮的農舍。農舍前的空地上雜草叢生,像被風吹垮的圍欄一樣淩亂。

 

我朝他揮手示意。他注意到我,頗有禮貌地回以誠懇的微笑。我來到他身邊。他放下手中盛有馬黛茶的圓形鐵罐。我們友好地握了手。

 

我問他這是什麼地方。他擺了擺手,平淡地說道:“這不重要。你認為這是什麼地方,這就是什麼地方。要是不介意的話,請和我一起去農舍裡看看。或許你能在那裡找到你想要的‘真相’。”

 

他的話讓我吃驚,好像他完全知道我的心思似的。我跟在他身後朝農舍走去,心裡既疑惑又好奇,還有些許不安。

 

薄霧從風形成的殘垣上垂下細膩的流蘇,化作寒氣漸漸攀上後頸。我帶上兜帽,邁開步子,齊腰高的雜草和花莖開始在雙腿間不斷擺蕩。我艱難地把腿插入草叢深處,踩在鬆軟的泥土上,聽著老人用渾厚的聲音吟誦起詩句:

 

逼仄的密林

凝固風微弱的雜音

暮色中的水波鳴起幽幽短笛

於心頭鐫刻刺骨的冷寂

清臒的樹幹

似朽爛的手指骨節

指向空中靈魂蒼白的輪廓

看它在噩夢中微顫

無人傾聽的夜的哭號

回蕩在烏鴉的雙翼之間

它一揮翅膀

流雲的骸布便將弧月包覆

這裡是象徵的國度

而我

是金蟬空蕩蕩的軀殼

是浣女用眼淚洗滌的悲傷

是水仙一次次在湖中綻放

又一次次溺亡

歲月悠遠綿長

永無止盡地流入沉默的意象

 

老人把詩的迴響留在了農舍大開的門外。我佇立在那裡,像被閃電擊中了一般。

 

他剛剛吟誦的,正是我昨天在荒野中寫下的詩篇。

 

他到底是誰?

 

木屋昏黃的燈光下,一堵木牆正對著我。密林中結著薄冰的湖緩緩穿透木牆,進入了我的視野,向我訴說著無聲的話語——夜的哭號、烏鴉拍打著的翅膀、水仙在風中的低語……

 

老人把鐵罐放到桌上,指了指對面的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上去。他那散漫的姿態讓我略感放鬆。

 

我和他談起剛剛的神秘體驗——那突然呈現在我視野中的冰湖。他笑著答道:“那湖就在不遠處,正如你的詩就在不遠處,世界的真相也就在不遠處。你的詩其實是幻影的一部分。你這件袍子也是用幻影的絲線編成的吧?我勸你把它脫下來。”

 

我沒有回應他,暗自握緊了袍子的下擺。這是我唯一能夠禦寒的衣服。唯有穿著它,清晨草原上無孔不入的寒冷才不會侵入我的身體。此時在我的視野中,那座沉默的冰湖不斷散發出逼人的寒氣。我不敢看它,就像不敢看自己映在鏡中的模樣。

 

老人走到窗邊,從書架上取下一本積滿灰塵的書。我隱約看到了書封上的名字——斯維登堡。我知道那是一位神秘主義哲學家。

 

老人把書拿在手裡,低下頭去,前前後後地翻弄著,嘴角露出一絲神秘的微笑。

 

“斯維登堡說過:‘我們擁有記憶就是為了遺忘。’但我覺得,我們活著就相當於遺忘。”我歎息著搖了搖頭,“這多麼殘酷。”

 

老人沒有答話,而是把書遞給了我,笑著說:“打開來看看吧。你要的真相。”

 

我滿懷期待與不安地打開那本書,卻驚愕地發現每一頁都是空白的!

 

“這……”

 

老人說:“別急。凝視那空白,凝視那虛空,然後忘記它……”

 

我照做了,隨後看到——一片密林,林中的湖水結著薄冰,冰下的水流發出笛聲般的嗚咽。

 

我翻到下一頁——一棵枯樹,枝幹像朽爛的手指骨節,指向蒼白的天空。

 

我再翻到下一頁——烏鴉在夜空中展開雙翼,流雲包裹住一彎新月。

 

下一頁——水仙花在冰湖中綻放,癡迷地注視著自己的倒影……

 

看著我詩中的意象逐一浮現在那一張張空白的書頁上,我被深深震撼了,渾身顫抖,說不出一句話。

 

這時,老人的聲音從我耳邊、又似從極遙遠處傳來:“你要的真相便是那空白、那虛空、那包羅萬象又空無一物的終極之境。當你遺忘它時,世間的景象便呈現了出來,詩便呈現了出來。所以——正因為遺忘,‘你’才‘活’著。”

 

2、井

 

“你到底是誰?你怎麼能念出我寫的詩?你怎麼知道世界的真相是一片虛空?”我聲音顫抖著問道。

 

他沒有回答,只是無聲地笑著。

 

一種羞恥感忽然湧上我的心頭,仿佛某個高高在上的存在體正凝視和審判著我。

 

我把那本怪書扔到地上,裹緊斗篷,快步朝門口走去。

 

古怪的是,我竟然對那老人的勸阻抱有一絲期待,心中暗自希望他能以一種常規的方式挽留我,比如用“天氣不好”或“一個人太孤獨”之類的理由。

 

我的期待漸漸化作渴求,促使我將手放到門把手上之前刻意遲疑了一下。

 

“你沒別的地方可去。在外面你只會看到令你厭惡的東西。”短短幾秒鐘後,老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以為那冷寂的冰湖、枯死的樹枝、烏鴉的雙翼、顧影自憐的水仙都在哪裡?誰是它們的造物主?”

 

我無所適從地看著他,那神情大概就像流浪狗在雪地中望著唯一可能收留它卻又朝它瞪眼的人。有一瞬間,我窺見了浣女映在湖中的哭泣的臉龐。這朦朧的意象甚至模糊了我所扮演的性別。

 

他撿起那本書,撣去灰塵後把它放回到書架上,說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在那兒你會得到答案。跟我來吧,但別指望目的地會很快出現——要做好把旅途本身當作終點的準備。”

 

話音未落,他便拿起那圓滾滾的鐵罐,逕自走出了房門。我裹緊袍子跟在他身後,任由他的雙腳把我帶去任何地方。因為我不得不承認——我確實沒別的地方可去。

 

我們走了很久很久,像是走過了好幾個生世……

 

終於,我們穿過草原,進入山谷,最後在一棵古老的松樹下看到一口巨大的井。

 

這井口外側被七條繩索環繞著,像七條首尾相銜的大蛇,看不出有什麼用途。我湊上前去,發現那井口不是固體的,而是以某種張力保持著穩定形態的液體。

 

七條繩索圍成的形狀就像逐漸向外擴散的水波,和井口構成了一圈圈奇妙的同心圓。

 

我聽到陣陣低吟從井中傳來,音調忽高忽低,嘈雜中似乎又有著某種韻律。我探頭向井內看去——一輪不存在的弧月映在水面上,隨著水波的顫動微微搖晃。

 

“你聽見什麼了嗎?”老人在身後不遠處問我。

 

“有薩福、丁尼生和葉芝的詩。”我聽了半晌,回應道,“也有柯勒律治、華茲華斯的長詩,李白的律詩和嵇康、陶淵明的古體詩……哦,還我那首——逼仄的密林/凝固風微弱的雜音/暮色中的水波鳴起幽幽短笛/於心頭鐫刻刺骨的冷寂……”

 

“想知道這些詩的源頭嗎?跳進去看看吧。”老人說。

 

這是要我投井自盡嗎?那倒也正合我意。

 

多年的痛苦追尋,其實早已令我感到厭倦。很多時候我都想乘著迂回的風,回到那連感受性都不存在的地方,回到那溫柔的死感之中。

 

我渴望擺脫肉體和理智,擺脫記憶和遺忘的能力,變成一粒純粹的單子,在可能性的海洋中遨遊。

 

這口井不正是一條最合適的出路嗎?我沒有猶豫,一頭撲向那蕩漾著月光的水面。

 

水波漆黑如墨,泛起的漣漪不斷沖刷著腦中思緒的淺灘,每一擊都讓人更覺清醒。

 

我看到弧月重新恢復了生機,環繞它身軀的幻象之幕隨著我毛孔的開合四散飄逸。它輕拂過我的臉頰,沿著脊柱滑落下去。刺耳的爆裂聲從身下傳來,深井變成了冰湖,湖上的薄冰中央開了個大洞,一道道或深或淺的裂痕從洞口向外延伸,佈滿光滑潔白的冰面,宛如教堂彩窗縫隙中的黑鉛……

 

我不斷向下墜落,冰涼的湖水從後頸鉗住我的頭顱。我沒做一絲掙扎,任憑水流把我帶向任何地方,或者帶向任何虛空……

 

漸漸地,我發現自己消失了,或者說融入了水流中,成為了那水流的一部分。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一切。

 

就在我瞥見真相時,一大群魚突然猛衝過來,形成一股強大的急流,把我托舉起來。

 

一絲蔚藍的震顫從眼前掠過,昏暗的水波刹那間變得蒼白透亮。

 

我睜開眼,風的殘垣依舊懸浮在那片灰濛濛的霧靄中央。老人的面容浮現在我眼前,那睿智的目光猶如天邊閃亮的晨星。

 

“不是人在作詩,是詩在尋找人。”老人渾厚的聲音傳到我耳中,“它一直在尋找能把它表現出來的獨特存在。你也可以說——詩的幽靈渴慕著它的造物主。”

 

“我明白了。”我聽到了自己虛弱而又清晰的聲音,“在那裡,我就是詩。在這裡,我是詩的管道。”

 

3、水仙

 

“不,你還沒完全明白。或者說,你只明白了一半。”

 

老人的話音剛剛消失,我就發現自己化作了冰湖上的一株水仙。

 

我癡迷地凝視著自己映在湖面上的美麗臉龐,堅信世上的一切都應被改造成我這副模樣。

 

然而世上的一切都與我不同,這讓我對世間萬物深感厭惡。我討厭那逼仄的密林、嗚咽的水波、朽爛的樹幹、黑夜的哭號。我也討厭烏鴉揮動翅膀、流雲包覆弧月、浣女在湖邊哭泣……

 

久而久之,我也討厭上了自己——這在冰湖中永遠凝視自己的水仙。我陷入了深深的痛苦與絕望之中……

 

終於,我無法再忍受這種狀態。我低下頭去,想讓冰湖的水永久地殺死自己。

 

我成功了。

 

我浸入了冰冷的水中,自戀與傲慢隨即離開了我,像魚群從我身邊四散而去。

 

我驚訝地發現,隨之離開的,還有那無盡的痛苦與悲哀。

 

我閉上雙眼,準備迎接死亡的永恆黑暗。然而在那黑暗的最深處,我竟意外地看見了光。

 

我沒有睜開眼睛,卻清楚地看到——密林廣闊繁茂,湖水清澈美麗、樹木生機勃勃、夜空寧靜深邃、新月光彩奪目……

 

“我說過,你該脫下身上這件幻影編織的袍子。”老人的聲音再度響起。

 

我驚醒過來,朝井中看去——水面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九朵潔白的水仙花,環繞著弧月的倩影。

 

我脫下粘在身上的濕漉漉的袍子,將其投入井中。沒過一會兒,它就徹底溶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哈哈!”老人笑道,“這就對了。穿著它,你永遠無法看到真相。現在你知道了:真相並非一無所有,但也不是你原先看到的那樣。如果你仍舊是一株水仙,就看不見自己幻影以外的東西。”

 

4、造物主

 

“你到底是誰?”我終於忍不住問道。

 

老人微笑著,讓我再往井裡看。

 

我看見水面上顯現出一些影像——像是一個奇異的國度。那裡的人們整日忙碌著建造一座聖像。

 

老人說:“他們想要建一座造物主的像,但他們總對建成的像不滿意,所以不斷推翻再重建。一年又一年,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這些人的生命就一代又一代地消耗在了這件事上。”

 

“為什麼總不滿意呢?”

 

“因為他們建來建去,總覺得建起來的是人的像,而不是造物主的像。其實他們不知道——他們自己就是造物主。連造物主的形像都是他們建造的,難道他們還不是造物主嗎?”

 

我想了想,不由得笑了起來:“這些人和我原來一樣,穿著幻影編織的袍子,所以忘了真相。當他們脫掉那袍子時,就會想起來了。”

 

“正是如此。”

 

“可你還是沒回答我——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的造物主,而你也是我的造物主。不過,你也許很快又會遺忘這一點。雖然你暫時脫掉了那幻影編織的袍子,但它說不定還會回來。”

 

“沒關係——正因為遺忘,‘我’才‘活’著。就像你說過的。”

 

老人笑著點了點頭,輕盈地走入井中,消失不見了。

 

我看見水面上的弧月變成了一朵透明發光的蓮花,好似車輪的中點,通過無形的輻條和周圍潔白的水仙花連接到一起。在我眼中,這就是命運之輪,正載著靈魂朝一個比一個更加真實的世界飛馳而去。

 

現在我知道:真實和虛幻並無差異。它們只是兩個殊途同歸的概念——即造物主本身的形式。

 

乘著命運之輪繼續遊歷吧,但別指望目的地會很快出現——要做好把旅途本身當作終點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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